2012年9月9日 星期日

不做怪獸家長﹕: 當「怪獸」家長碰上國民教育


文 趙永佳 何美儀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299

我家老三(八歲)暑假前因為舊校領導層變天,教學方針大變,所以六月愴惶找到另一家小學升讀小四(詳情請參看「小肥羊轉校記」一文),再在七月心安理得地整家到英國渡假。不過,在歐洲時卻晴天霹靂地得知「中國模式」教材套的發表及後來「國民教育科」的爭議,才發覺我們在選校時可能掛萬漏一忘了查找新校在國民教育問題上的立場,心情也忐忑了好一陣子,因為我們千辛萬苦才找到一家覺得較為理想的學校,若果它在新學年帶頭跟從政府指引開科,我們豈不是躺著也中槍?

幸好,後來在八月底的迎新日中,有家長詢問校長對「國教科」的態度。他很明確的指出獨立設科並不需要,因為其實無論公民、品德及國情教育都已經在跨學科的平台上推行。這確實令我們放下一塊心頭大石,也令我們慶幸沒有為老三選錯學校。

我倆是不贊成倉卒推行國教科,問題並不是要不要有國民教育,而是怎麽樣的國民教育。我們認為這次國教科的課程設計實在問題太多,强行上馬是萬萬不可。不過,凡事向好處看,我們也覺得今次爭議,可能是一個轉折點,因為國民教育科的爭議,其實會喚醒香港的家長們,反思一下我們對子女教育的要求與期望。

我們常認為,香港大部分家長其實也是在香港這個變態的教育制度下「被怪獸化」的犧牲者。家長們都希望在制度的遊戲規則下來為子女們選擇一條適合他們的教育路,但奈何香港的社會與教育制度的扭曲,令我們往往要作出一些兩難的決定,那個父母不希望子女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又有多少父母非常樂意自己變成「狼爸」、「虎媽」?或其他怪獸?

今次沙田某名小學家長的反應最有意思。這家學校的每科要求素來以提速半至一年出名,同學們的課餘才藝訓練、補習等也是相當「充實」,外界一向以為該校家長都是已「被怪獸化」,滿腦子都是如何拔尖的思想。誰不知,當「國教版圖」出台,發覺它是八家今年打算國教獨立成科的其中一所小學(執筆時剛宣佈撒回)之後,家長的反應卻是非常強烈,自己穿黑衣送小孩上學的大有人在,有在孩子的校服下穿上黑色底衫回校,也有多人聯署反對今年推行國教科。當然我們不知道全體家長的意願(因為沒有公投),但政府當局有沒有想到突竟是甚麼令到這些非常「主流」的家長也要站出來反對國教科?我倆認為,這表明了就算是平常比較傳統,較重視同學學業的家長,骨子裏對子女的品格成長也不見得忽視。國教科對孩子的學業成就大概不會有甚麼損害,但卻有相當多家長在注重學習之餘,也非常關注孩子們的品格培養。天下家長,誰不希望為孩子爭取全方位都是最好的教育?

這又令我們想起Eva陳惜姿。我們相識,也有頗多機會和她分享教養子女的困難與焦慮。在我們眼中,她並非主流家長,很多我們這類家長遇到的問題她通通都有,尤其是在選校過程中如何找一家能平衡學業水平與愉快學習的學校,就更是每天都在掙扎。今次她挺身而出,實在也是和多數家長一樣,是因為希望為子女找一個適合他們成長的場所。在八月中當關注組開始運作時,她的兒子(九歲)和我家老三就一起參加了一個克難式五日四夜的歷奇活動,並成功登上了香港三大尖峰之一的蚺蛇尖。可惜她的兒子回來後卻發了高燒,整個星期她一方面要組織關注組的活動,另一方面又要照顧抱病的兒子,其苦處相信不足為外人道。現在有建制媒體將她妖魔化,為她扣上政治帽子,真的是貶低了天下為人父母者為子女謀幸福的決意與心情。

和很多家長一樣,我們質疑現在國教獨立成科的迫切性的設計與理念。我們贊同香港的下一代要對中國有認同與感情,但我們卻擔心眼下所見的課程設計與教材是否能真正達到這目的,而又能同時令孩子們建立我們認為也非常重要的品德,如世界公民意識、開放、共融、包容、正義感等。有關國教科的理念問題,社會學的前輩曾榮光已作了非常透切的批判,我們在這裏只希望以我家老二(12歲)的經驗來分享要培養對中國的認同與感情可能有比由上而下的灌輸更好的途徑。

他小時候的小學(就是八家起初說今年要推行國教科的學校之一)已推行培養愛國情操式國民教育,如要唱國歌並要孩子們背誦中國的歷史和地方名稱,不知是否因為吃不消這種硬銷式國民教育,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和同學們常常會把國歌歌詞亂改亂唱,而他對中國也確實沒什麼好感,好像只覺得地方很髒和人不守秩序。到了這兩年,他先後去北京和西安旅遊,對紫禁城、長城、兵馬俑等歷史遺跡感受很深,我們就開始覺得他對中國的印象有所變。和那些愛國交流團不同,我們對他當然沒有口號式灌輸,也沒有特別要帶他認識當代黨國領導人和革命勝跡,在內地近年去得最多的地方只是書城。但他通過以自己的眼睛來觀察中國,感受中國歷史的博大精深,「中國意識」就已經開始在他的心中慢慢發芽。

去年我們「得寸進尺」把他送去參加一個由青年中心主辦的體驗團,要他跟其他成員(中一至中五)到廣西的一個貧困農村做服務。在那裏,他們要為當地一所小學的學生「義教」英語,並為同學們組織了一個遊戲日,又要到當地農家「借宿」。那裡物質條件必然相當缺乏,睡的地方沒有冷氣,肉食也不是當地人每餐都能享受。但在那裏,他們感受到中國農村居民的純樸與真誠,也眼見他們是如何熱情地款待他們(如把家裏的雞都宰來做菜給他們)。和當地的孩子接觸後又對他們的「純」與「真」留下深刻印象,他回來後的反思就寫下了「我覺得在香港很多人的笑都是虛偽,而在廣西那裏孩子們才會有真誠笑臉。」回來後,他和那班團友更舉辦了一個籌款活動,籌集了一筆款項購置了一套多媒體教學硬件和軟件,回到廣西送給那所鄉村學校,並要示範和講解使用方法。

到了這個暑假,我們在英國旅行時,在電視上收看奧運比賽,三兄弟也會不期然地為中國選手打氣,大叫Go! China Go!當然老二肯定不是熱血愛國青年,我們相信在愛國情操的評估也多半會「肥佬」,但和很多在香港長大的年青人一樣,他們其實是點點滴滴地認識中國,並慢慢地打造他們自己的民族、國家認同。這種認同並不一定是狹隘的血統血緣情感,但卻比可能會令他們麻木犬儒的官方愛國教育更能生根,更切合當代香港中國的生活經驗。這也令我們想起了老爸在年青時候教會中學的由上而下權威式的傳道工作,究竟當時有誰曾被這種「宗教經驗」所打動?
回到老三的新校長的觀點,認為現在學校已經有足夠的德育與國民教育,並不需要把國教獨立成科,我們認為是至理明言。香港現今的教育制度千瘡百孔,每所學校要解決的事情如山般多,好像我們就眼見學校的師長們就已經花了不少心力來應付學習能力差異、特殊學習需要和高小系統評估(TSA)等大問題。這說明了不推國教科的學校並不是「屈服」於外界壓力,而是平衡了不同問題優次的冷靜決定。我家校長能將注意力集中在為學校解決更迫切的問題,我們真的是「Like爆」!

而且,現在很多教育專業人士都覺得在現有的公民與國情教育的基礎,要立竿見影地鞏固對中國的認同,最直接的方法莫過於加強中國歷史教育。回想老爸年青時候,讀到錢穆先生《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所描述的大唐盛世,讀到明朝「鄭和下西洋」時中國強大但卻不是霸權主義的時候,心中也會忽然對身為中國人而感到驕傲。我們覺得要強推國教科,不如重建中國歷史教育。

老爸這幾年參與了高中通識教育科的發展工作,覺得通識科能令年青人們在中學最後幾年有系統地、批判地、也是全方位地認識中國,並反思當代中國改革開放的經驗,而且課程中也加入了中國傳統中華文化在現代的傳承與轉變,並探討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沒有教條,也沒有官定答案,但有價值觀的反思,在在是式」國民教育應有的核心。通識科是新事物,當然有種種事情未盡如人意,但我們覺得,這種模式才是我們所樂見的國民教育。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在這基礎上更進一步,反而要冒在香港製造更大的撕裂與矛盾風險下來強推國教科?

回歸以來,香港的年青一代處處表現了比我們這代人更積極承擔社會責任,更勇敢地表達意見與訴求,也更關心世界與中國發展。其中教育界(包括政府)在公民教育方面所作的努力不可抹殺。我們希望政府能釋出善意,回應民間的訴求,明確表示「先撤回、後檢討」國教科,好等關心國民教育的不同群體能重開溝通之門。事實上,當國民教育的爭議彷彿正在把原來可能是「怪獸」的家長也站到雞蛋的那一邊時,令他們和校友、同學、老師一起關注孩子們品德、情意教育的發展,這可能是香港教育發展的一個里程碑。壞事可以變好事,大家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