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6日 星期日

不做怪獸家長﹕ 告別IB,追夢吧!


趙永佳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16


我家老大(剛滿十六歲)剛在十二月底飛往新加坡,在當地一月份開始的新學年繼續高中學業。最近順便整理一下電腦硬盤中和他有關的文件,「發現」了一份我在2007年(他十歲)時寫下的檔案,原來是我提醒自己,要他在足球比賽和訓練時要注意的事情。這份備忘共有十點﹕
1. 就算是最簡單的訓練(例如「掃把腳」傳球),都應該盡力做好。
2. 在比賽時必需時常大聲呼叫要球。就算你明明知道隊友不需要你,也要支援附近有球的隊友(因為可以分散敵人注意力)。
3. 在比賽和訓練時最少也要緩跑,不要「慢」步,因為這會令你看來很懶散。
4. 當教練說話時應該望他,不要一直盯地面!
5. 在比賽時要時常四周張望找尋敵人的位置。不要一直只盯皮球的所在。
6. 在比賽時要時常四周張望找尋隊友的位置。
7. 如在比賽時擔任前鋒,球隊防守時一定要退到中場協助防守。
8. 如在比賽時擔任後衛,當球隊反攻時應先回望身後,確定沒有敵人然後推前助攻。
9. 任何時候,尤其是失球後,不要埋怨隊友。
10. 不論球隊失球或入球,都要大聲為隊友打氣,鼓勵大家集中精神繼續比賽。

20069

看到這份清單,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他現在能自己做到嗎?在腦內「快速搜畫」一會兒後,結論是「大概都能做到」。他當時十歲,足球技術其實還是十分粗糙,只是靠拼勁和鬥志去比賽,所以在球賽中常常有頭腦發熱,亂跑亂踢的情(當然這在該年齡球員中很常見)。因此我當時在球賽中會和其他家長一樣,在場邊大呼小叫,提醒他要注意的事情。回首過去這十年來,作為老大的「私人足球教練」,這十點注意大概反映了我對他在足球運動上面的期望。

現在看來,我的思路很簡單,就是要他做到他能力所及的事情。我希望他做到的事情,不需要天分,不需要技術,只需要他集中精神,時刻提醒自己。我要求的是態度要正確,精神要集中,要時刻嘗試做好自己應做的事情。是否真的能做得到,有沒有犯錯,有沒有入球,甚至有沒有勝出比賽,在我當時來說,其實都不太重要。這麼多年來,我帶他「上山下鄉」差不多踏遍了香港所有的球場去訓練和比賽。足球成了我倆父子之間最強的羈絆,也有了不少我們的共同回憶。通過足球,他認識了不少朋友,也遇上了不少好教練,和旗鼓相當的對手。當然球賽也輸了不少,踢法粗野、滿口「粗言穢語」的對手,和完全蠻不講理、只會痛罵球員的教練也遇過。不過我相信,他在球場上學到了不少事情,也成長了許多,能夠和一群志同道合的隊友一同成長,在陽光下以熱血和汗水來練習和比賽,也將會是他一生難忘的經驗。

2012年暑假代表愉園U16遠征瑞典高菲亞盃

但作為一個「足球老爸」,我心裏其實長期都在憂心戚戚,擔心的是終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不能再在綠茵場追逐他的夢想。他現在是球隊的隊長(球隊成績中上),說實話並不是一個會用「出類拔萃」、「天才橫溢」等詞來形容的球員。大概「兢兢業業」、「勤奮刻苦」、「富團隊精神」。才是放在他身上的讚美之詞。幾年前我在這裡寫過他的足球經歷,已經用「不可能的夢?」來表達我的擔憂。實力夠不夠不是我擔心的焦點,而是他能不能有足夠的空間和機會來磨練自己的球技與狀態來挑戰更高水平的比賽。在足球世界,青年球員因為「技不如人」被淘汰而「掛靴」,本來就是必然的定律,但起碼我希望能為他争取一個比較理想的環境,來讓他應付這場淘汰賽。

不過,在香港學業從來都是足球小將們的最大敵人。於是升中時我們為他找了一家國際學校,希望他能兼顧學習與足球。這家學校念的是國際文憑(International Baccalaureate簡稱IB)課程,最近在香港大熱,有不少本地學校也跟風開辦。他的學校是較早在香港開辦IB,系統也較完整,由Middle Year ProgrammeMYPIB的初中課程)開始,不像很多的其他學校,只在O-Level之後的高中(Diploma Years)才開始。我其實很喜歡IB課程,因為它的課程對學生的基本學習能力要求很高,訓練學生獨立探究,以作業和專題研習(Project)等延續性評估,而不是以考試來決定成績。習作也強調科際整合和多元能力的展現,如老大有一個中文習作是要拍攝短片來介紹茶這種中國傳統文化,物理的家課是自己製作一台投石器的模型,英文就以人權作主題教學,作業是一封寫給某國元首為最近該國的人權問題發表意見的信。印象最深的是他兩年前(中二)的人文科(Humanities)習作,是要去一個香港的社區實地考察,並寫成報告描述社區的發展。因為他的小學老師周綺薇(詳情見《推土機前種花》)正在關注深水舊區重建問題,於是就和他兩人一起去K20-K23重建區走了一整天,並向他解釋了一些市區重建的問題。這些課業,都不是在主流本地學校都可以「享受」得到,而且IB特別強調「基本功」,每份作業的資料來源都要按照指定格式列得一清二楚。想起我那些在本地公開試中考得優良成績的學生,就算我們三番四次叮囑,還是忘記要做好citation,真是啼笑皆非。

不過好日子過得特別快,到了去年(Year 10, 等如中三),我開始發覺他花在家課上的時間愈來愈長,而且因為他每星期也有二至三次足球訓練,訓練之後往往因為要完成家課而熬到晚上一時多才能睡覺。IB的家課強調搜尋大量資料,加以綜合,並反思才能完成,因此腦筋轉得不夠快的老大每每要花上兩三個晚上才能完成一件家課。如果同時有多過一項作業或有測驗的話,他就不得不放棄練習在家寫作業或溫習。

他的責任感極強,也不容許自己的成績太差,於是「捱更抵夜」的情形就愈來愈常見。起初我們還懷疑是不是老大天生魯鈍,於是向他的同學、學長查詢,又在網上搜尋,發覺每晚因為「衝」習作而只睡上幾小時的情在IB是非常普遍。而且因為香港的IB成績普遍甚高,學校之間的評比嚴重,家長給學校的壓力又大,因此香港的IB比海外的要求似乎就更高,評估也更多,而香港IB學生的高分背後,卻是補習成風。老大的成績不過不失,七分滿分大概都有五分,在班上可算是中上水平。但我和老媽商量,發覺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又發揮我們的「怪獸家長」本色,四處打聽是否還有其他選擇。方才發現,IB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壟斷了香港的國際學校,雖然很多還有GCE O-level的課程,但到了高中,就差不多只有IB課程,再也沒有傳統的GCE A-levelIB課程其實是為少數優秀同學設計,主流本地學校的競爭和課業要求,當然也不是老大所能應付,於是唯有開始考察海外課程,因為他已有不少同學、朋友,在中三前後已經負笈海外,到了英國或澳洲升學。

本來的Plan A是在完成MYP(今年暑假)之後到英國升學A level,但後來發覺他到了英國,也差不多代表他的足球生涯也要結束。因為我心知肚明,他的實力和英國同齡球員有一段距離,而且在學校寄宿,他再也不可能跟隨當地球會的青年軍訓練。和他再三商量之後,他表示希望在香港把IB課程「捱」完,我們也暫時打消海外升學的念頭。

但「柳暗花明」,在今年開學之後,一方面他的功課壓力愈見沉重,訓練也只能每星期出席一次,狀態大不如前。另一方面,他的一位隊友決定往新加坡升學,也就再次重燃我們的「逃出香港」念頭。隊友的爸爸也是球圈中人,人脈豐富,在新加坡找到一家罕有而歷史悠久的私立教會學校,開辦英國IGCSE O-levelGCE A-level課程。而且他在該地也找到一位足球教練作為孩子的監護人,在他家裡寄宿,亦找到當地球會青年軍給孩子「落班」。

我們知道之後,就開始蒐集資料,發覺IGCSEGCE A-level的深度和廣度比IB都不可同日而語,相信老大應該能應付。新加坡的足球水平整體卻比香港高一點,國際足協排名是154(香港是163),職業聯賽水平也比香港高。而且他也曾被現在球會選派到新加坡短期訓練和比賽,也是在該位教練家中借宿,對當地環境、足球水平都已有一點認識。因此我們覺得,他到新加坡升學,一方面可以避開那個折磨人的1B,另一方面又可以在一較高足球水平的地方繼續踢球,可謂一舉兩得。他和朋友一起,可以互相照應,而且新加坡民風淳樸,監護人也是以紀律嚴明見稱的足球教練,他們「學壞」的機會比在西方國家當然較小。因此,我們就願意賭上一把,送他到新加坡。

2011年於新加坡集訓與當地隊友合攝



老大到了新加坡,足球生涯是否能更進一步,學業是否能兼顧,當然還是未知之數,但我們兩老覺得起碼我們為他找到一條「生路」,讓他能在一個較寬鬆的環境下來繼續做他喜歡做的事,追尋他的夢想。將來他是否能在足球道路上成才,我們並不抱太大期望,但我們作為家長,最少知道自己已為他盡了力,為他鋪了一條為將來打拼的道路。今時今日,中產家庭的孩子,大概大學畢業是最低要求,而他如留在香港,大概要考進「心儀」大學課程,也要有一番折騰,也難免要在足球與學業間作兩難的選擇。他現在的很多隊友,也就正面對這個兩難的局面。除了極少數已經「投降」的朋友之外,大部分的隊友也是每次訓練都在掙扎是否能參加,到了考試季節,就只有小貓三兩來練習。到上了中六,就更是只能「吃老本」,光比賽不練習。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留意到,現在香港學界的比賽,年齡最大的甲組最高水平Division One的冠軍差不多已經被幾家不以學術水平見稱的學校壟斷?學業與足球,永遠是香港的足球小將們的兩難。

事實上我愈來愈覺得香港不適合年輕人成長。整個中學教育制度,都只是被設計成大學的預備班,對多數未必有能力升讀大學的同學來說,高中可說是一場噩夢。但我們也沒有為這些年輕人提供其他的出路,好像如果高中文憑試考得不好的話,大部分家長同學都會選擇副學士或副學生先修班,希望再「博」一次入大學的機會。就算好像我們一早決定不跟隨主流升學,卻又發覺在競爭之下,還是和主流一樣,「one size fits all」沒有選擇。在這條擠進大學的窄門途中,除了少數早早放棄或幸運地有父母全力支援的同學之外,大概運動並不是一條很多人可以選擇的道路。林書豪的傳奇,是他可以學業與籃球都取得優異的成績,但他的成功,除了因為全力為他撐腰的家人之外,可能也是因為他們早已移民到了美國?試想像,如果林書豪生在香港,甚或台灣,他能夠學體兼修的可能性有多高?

我是念社會學的,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同學的錯,不是家長的錯,也不是學校的錯,是整個社會一起製造出來的結果。我們不能改變這個社會制度,也在香港無路可逃,有能力的唯有一走了之。老大現在非常幸運能在異鄉找到一條可能容許他繼續尋夢的道路,不知道香港的年輕人何時方能享受到一個能給他們成長、發展以至追尋夢想的環境?